悲劇的預言--馬勒第六號交響曲－羅文秀音樂講堂

悲劇的預言--馬勒第六號交響曲 2020-1116 修

Mahler Symphony No.6 in A minor

跟隨馬勒身邊學習並當助理指揮的布魯諾·華爾特 (Bruno Walter,1876年―1962年)，曾寫過《古斯塔夫‧馬勒》一書，明白道出馬勒格言：”生存是個負擔，死亡值得嚮往，生活則是可惡”。而第六號交響曲是作曲家本人對生活過程中的苦澀想法，提出質疑，生性悲觀的意識，隱匿了諸多的恐懼與不安，此曲正是他內在潛意識裡對死亡的露白，因此有非正式的「悲劇」之稱。樂曲創作于1903年的夏天；是他歲月中的美好時刻，1906年首演，全曲卻充滿死亡況味、生活受到壓迫以及命運的無情打擊，始終無解的痛苦煎熬。原先是作曲家的擔憂，不久之後，竟成現實中的悲劇上演：首先是罹患白喉的大女兒死亡，接著是工作上遭遇小人攻擊，辭去維也納歌劇院的院長兼指揮的工作，最後，診斷出有嚴重的心臟病。不知不覺地，應驗心中的疑慮，如預言似地出現在真實生活之中，就如同終樂章的三槌重擊，如大樹被砍斷一般地倒下，就如此成為命運的重挫。

第一樂章

開頭節奏律動(譜例1)的飽和感直接宣示強烈的進行曲風，令人聯想到第五號的小號信號曲的引導，第七號以充滿詭異神秘氣氛出場，第六號則是開門見山、一針見血的直接帶入，既清晰又分明的映入腦中，八度大跳及崩潰下行是悲劇的主題(譜例2，音檔A)，多次的重複及一緊一鬆的張力擴充，直到定音鼓引出命運的和絃DurMoll(大小調緊接的和絃)(1:59~2:03)(音檔B)，隨後木管和聲的兩句聖詠(2:04)，稍微緩解前面的戰鬥氣氛，也準備迎接不同個性的第二主題。

悲劇主題屬於剛烈、積極偏男性特質的，第二主題馬勒曾經說明是以他妻子為想像，屬於馬勒內在情感的身影。三加一上行的絃樂群構成動機(2:34) (譜例3，音檔C)，柔情的絃樂動機穿梭著銅管的模進音符，也穿插主題一的節奏元素(3:07)，讓兩主題具強烈對比又有共同元素，彼此有點距離又有點曖昧，這正是馬勒心緒中的矛盾與複雜吧！

樂譜上呈示部是會做反復的，發展部開始(8:54)，約六分鐘之久的發展部仍分別發展主題一和主題二，節奏與大跳是主題一元素，三加一明顯地是主題二發展段落(10:34，音檔D)，當強音突然變弱(11:07，音檔E)，出現牛鈴聲與聖詠(11:15)，鋼片琴的聲音也被注意到了，作曲家有意將聽者推進一個夢幻的心靈空間，由長笛(12:10)吹起一段陰暗旋律，逐漸地弦樂接棒，好美的意境。不久，低音單簧管(13:09)和聖詠穿插而來。馬勒音樂常有的遠離塵囂、遺世孤立的心情，經常以室內樂聲響來表現不同的時空感，有如影片中的夢境或是想像場景，加強聲響的畫面感。

譜例1.節奏動機

6-I 主一大跳+下墜.jpg

譜例2. 主題一/小提琴紅框是大跳，藍框是崩潰下行，多次重覆但都有些許變化，音檔A 是三次的呈現

音檔B. 命運的和絃DurMoll--聖詠樂句

譜例3. 主題二音檔C. 3+1上行 -到高點

音檔D. 發展部主題二 3+1段落

音檔e. 發展部轉折-牛鈴聲與聖詠的出現

室內聲響之後，來個轉換的橋段，變調的主題破壞一切，于不穩定的變調中，再度確認進行曲的節奏，也就是再現部(15:09)來臨，主題一變化不大，主題二略簡些，大提琴吟詠著悲歌旋律(音檔F)，最後的尾奏(18:30)又是再度自由發揮的樂段，起先運用節奏動機，加上死亡暗示的鑼和大鼓，以及其它敲擊樂器間的紛紛擾擾，製造死亡陰影，高中低絃樂錯縱連結、木管銅管分庭抗禮，經過幅度巨大的起伏與變化(19:42)，誇張的漸強(20:04)，終了前，將三加一的悲歌轉化成勝利的凱歌(20:26，音檔G)，一掃前面的陰霾，定音鼓的持續敲擊，帶來強而有力的結尾。

音檔F. 大提琴悲歌(尾奏前)

音檔G. 3+1變成勝利凱歌

第一樂章時間對照

第二樂章 詼諧曲

第六號交響曲的行板(Andente)與詼諧曲(Scherzo)樂章，也是此曲的話題之一，馬勒于1905年完稿後採(S-A)，1906年首演(A-S)，經多次修正，1962年學者拉斯（Erwin Ratz）修訂馬勒原譜，(S-A)是馬勒死前決定。2003年，庫比克（Reinhold Kubik）再度提出應是(A-S)。第二樂章到底採用慢的行板或快的，後來以詼諧曲優先為大多數人使用，但演出仍取決指揮家的決定，不同的演出亦帶來差異的版本。例如伯恩斯坦則採用詼諧曲優先，阿巴多則以慢的行板於第二樂章出現。

詼諧曲(21:40)樂章開頭確實和首樂章的節奏氣氛極為相似，風格上並非如字面上的幽默、詼諧，反而參雜詭異、可怕諷刺的語氣，上下下▔╴ ╴的音型是核心要素。加入打擊樂器、弦樂滑音、銅管誇張顫音以及4+1 音型(譜例4)，除上述元素之外，鑼是馬勒對死亡暗示的特別語言用法，只要聽到鑼聲就輕易聯想到死亡，第二次出現的詼諧曲中(27:08)，可以清楚地聽到鑼的聲響(27:45)/ (28:40)。

譜例4. 4+1音型/長笛

中間段Trio(23:56.音檔H)則是帶著古代舞曲風的片段，重點是三同音，木管樂器的輪替，帶些溫暖的氣氛。所不同的是穿插一段類似俗樂風的轉換(26:12.音檔I)，先是定音鼓帶領，再以雙簧管單簧管樂器(26:32)吹出帶著長短節奏的旋律，第二次(31:23)出現時將由低音單簧管來負責，另外還加入木琴聲(26:51)。結束的尾奏(32:20)盡是詼諧曲的元素，鑼的暗示(26:12)。這是一段死之舞蹈，低音樂器、死亡暗喻，都是驚悚、荒誕的素材，走過這些陰霾，移到大自然的田園繼續述說。

音檔H，Trio 的古代舞曲風

音檔I，穿插俗樂風，先是定音鼓帶頭

第二樂章時間對照詼諧曲

第三樂章

第三樂章是中庸的行板，A段(34:51)主要動機由▁▔ ▔▁音型與四音下行(4↘)組成，漫長的長句如無言歌般優美，於明暗的大小調中挪移，吹著中世紀調式悲歌的英國管(36:47)，如物換星移的時空。第三長句由法國號吹出(37:21，音檔J)，全都充滿 ▁▔ ▔▁音型與四音下(4↘) 。B段主角是一段悲歌與大跳音型(39:34，音檔K)，多重聲音交織，情感較為豐富，豎琴、單簧、牛鈴營造田園風(41:52)，不知不覺地又進入自我想像世界。

第二次的A(42:50)，拉開高低音域增添空間感，小提琴的極高音，寬廣的高低音域，感到大地之遼闊，猶如闖入神秘不可知的幻境。雙簧管的悲歌再起(45:57)，此次情感加重，隨後大提琴以激動澎湃湧出悲歌(音檔L)，令人心中激盪不已。最後尾奏(48:25)以大跳為主，誇張無上限，讓原先沉穩內斂的情感，心海波瀾找到宣洩的出口。

音檔J 第三長句/法國號

音檔K B段是大跳音型與法國號悲歌

音檔L 大提琴激動澎湃湧出悲歌

第三樂章時間對照行板

圖. 這是漫畫家對馬勒樂器的多元使用的暗喻。(取自網路)

有關樂器

第六號交響曲使用幾樣特別樂器，例如單簧管家族幾乎全數出籠，有降E高音單簧管、D高音單簧管、C 單簧管，一般的降B、A 單簧管，降B、A低音單簧管(Bass Clrinet)，低音管(巴松管)、低音巴松管，敲擊樂器上特別被關注的是牛鈴、鑼(暗喻死亡)，木琴與鋼片琴，還有竹掃帚(Birch-broom beater)也稱枝條鞭，還有一樣受矚目的無金屬聲的擊槌，這是現場演出才能親眼目睹的。

第四樂章

終樂章是約近28分鐘的長樂章，唯一以小調結束的樂曲，以如歌行板(sustenuto)開始序奏部分，有很多先前樂章的零星元素，如第一樂章長短節奏(死亡節奏) (譜例1)、命運動機三和弦(Durmoll)、4+1音型(譜例5)(音檔M)，主題一的雛型，另外牛鈴的幻境也短暫出現，最後從(56:23)命運三和弦、死亡節奏及4+1音型開始醞釀壓縮為主題一鋪路，精采地進入快板的呈示部，小提琴強烈地奏出主題一(56:54) (譜例6)(音檔N)，明顯涵括4+1音型與死亡節奏，4+1音型搭配法國號(57:39)誇張大跳樂句，也是顯易可聽見的。音樂轉弱之後，木管拍打聲迎出法國號旋律是主題二(59:06) (譜例7)，後半小提琴與長笛唱出抒情旋律(59:30) (譜例8)，主題一強烈、主題二美好，兩者依舊保持著對比個性。

譜例5 4+1音型(單簧管)，可往上或往下

音檔M 低音號Tuba節奏動機-單簧管4+1音型 (譜例5)

譜例6. 主題一(小提琴)(56:54) 4+1音型、死亡節奏、第一命運動機(57:00)

音檔N(=譜例6) 主題一(小提琴) 4+1音型

6-IV 主二.jpg

譜例7. 主題二a (上方/法國號) 59:06 -長笛(下方)/音檔0:09

譜例8. 主題二b (小提琴/音檔0:23) 59:30

音檔N. 主題二上方旋律總和 (譜例7+8)

樂章當中最自由發揮的發展部長約八分半鐘，豎琴重新揭開序奏(1:00:12)，小提大跳的悲劇旋律清晰可聽，牛鈴音型節奏不甚熱絡地交錯，接著法國號(1:01:55)以混沌不明鋪陳著，

終於，絃樂撥雲見日地(1:02:30)，以豐富色彩展現主題二素材。音樂終於伸展開來，不斷擴充推上高點，喚來一聲重槌響聲(1:03:57)，這是本樂章最受矚目的第一響。短暫美好一閃而過，銅管和定音鼓強烈積極地奏出死亡節奏(1:05:27)，走入一段進行曲行列，除了鑼、定音鼓之外，聽見類似竹掃帚(Birch-broom beater)也稱枝條鞭的樂器。經過第二槌(1:08:26)後，銅管與弦樂的紛亂如群魔亂舞的失序，終於死亡之鑼再度敲下(1:0928)，再現部終於來到。

圖. 2017年6月拍攝於柏林愛樂廳，拉圖指揮柏林愛樂的演出。

再現部(1:09:28)仍以序奏開始，牛鈴 (1:11:06)仍然是一段美好的的幻境，各式樂器分別有所表現，主題一依然亮麗登場(1:14:31)，在此做了更豐富的擴張，大跳死亡節奏持續不斷。鑼聲和序奏旋律響起(1:18:30，音檔O)已經是尾奏，接著第三鎚(1:18:55)終於也落槌了，伯恩斯坦版本敲下三鎚，後來第三鎚演出時是省略的，話說三次的重擊，再堅強的英雄都難以承受。再回頭看看第三槌之後，音樂是八度大跳下行，盡是低音再低的樂器進行著，沉重且繼續下沉，死亡、下沉、重擊、紛亂及悲劇旋律這些組合，帶來何種心境，應該可想而知了。

2020-1116 修

音檔O. 尾奏鑼聲和序奏旋律開始，接著第三鎚至最低音

第四樂章時間對照